康洪雷:导演得当一个非常挑剔的观众
■本报记者 王彦
“一个愚笨得带有点木讷的许三多凭什么被年轻观众推崇?因为在他灵魂深处,有些优秀的品格是和我们这个民族血脉相连的。耐力十足、忍辱负重,你曾以为它是株无用的小草,几天后回过身再看,参天大树已长成。这样的坚韧与耐力,也是我们通过林场三代人的故事想要讲述的。”
康洪雷,许多观众心目中品质保证的名字。《激情燃烧的岁月》《青衣》《我的法兰西岁月》《士兵突击》《我的团长我的团》《推拿》《父亲的草原母亲的河》……他拥有四部豆瓣评分9分以上的作品,8分以上的剧集达到两位数。他的最新作品《父辈的荣耀》在央视一套播出,绿水青山的主题融入一方水土一方人的点滴生活,真实的肌理呈现林业改革背景下东北百姓的生活变迁,不急不躁沁入人心。8.7的高分,印证了观众对康洪雷作品的再次认可。
像是剧中插曲所唱“有温暖的炉火,陪着时间慢慢成长”,观众为剧中流淌的岁月与温情垂泪,为宋留喜、顾长山、陈兴杰三代人身上的精神气质振奋,“泪目”成了最常出现的弹幕。但在接受本报记者专访时,这位从业超过40年的导演说,创作者恰恰需要避免“感动”,“导演不能动不动就被感染了,他必须是个非常挑剔的观众。只有导演在片场当个理性又苛刻的旁观者,替观众先‘审’一道,交出的作品才经得住更多人评头论足。”
一群年轻人选择讲述父辈的风霜雨雪
《父辈的荣耀》从上世纪九十年代讲起,林业改革的背景下,三道沟林场的伐木工人在漫长却又剧变的20多年时间里,追求理想、实现生态文明的传承。
厚重的题材、父辈的生活,是部看起来就很“康洪雷”的作品。导演也坦言,自己就是剧中那段并不久远且仍在持续的“历史”的见证者。“我生在内蒙古,从小对东北林区有着耳闻目睹的熟悉感。山林的变化,我们亲眼见过,从过去茂密的原始森林到经济砍伐后的斑驳,再到如今国家公园树林茂密、河流清澈、一些珍稀动物重新回归。几代林业人的故事,他们的荣耀与迷惘,他们与大山之间难舍难分、难以名状的情感,我们这代人也都有所感受。”所以当这个本子被递到康洪雷面前时,他毫不意外。
但真正激起他创作欲望的,是一群年轻人选择讲述父辈的风霜雨雪。“策划、制片团队是群90后,他们对这样一个题材感兴趣,让我这个60后老导演觉得很有意思。剧本还是赵冬苓老师写的,人文情怀浓郁、文学底蕴深厚,那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呢。”康洪雷说,“我想用年轻一代的视角看看我们的过去、今天、未来,我们能在彼此的青春里获取什么样的精神共鸣。”
“在我们的传统文化中,‘靠山吃山、靠海吃海’有着千年的惯性。而在新时代,我们要把向山索取转换为封山育林,朝着‘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这样的文明理念迈进,这对住在山里、用在山里、吃在山里的人来说,是一次翻天覆地的变化和震动。”康洪雷说,在这个过程中,必然会遇到矛盾与纠葛、迷茫和困顿,这部剧就是想告诉大家,当代中国人是如何解决这些问题的。“同时也想借此跟大家探讨,我们的来时路在每一代正年轻的人的脚下,是如何走到今天的。”
在富有烟火气的生活景观里,《父辈的荣耀》透过年轻一辈的视角展开了几代林业人的变迁。“我们年轻过,能体会年轻人的共性:本能的叛逆,想去探寻外面的世界、未知的领域。”康洪雷说,剧中的陈兴杰便是如此,他怀抱“一定要考出大山”的执念,又在经过社会历练和自我价值的探索后,找到个人理想和社会意义的交集。创作者选择由陈兴杰的视角来讲述,“因为三代人、一个民族作为整体的认知发展,它不仅仅是年轻人回溯往日的一个入口,本质上还沉淀着我们灵魂深处的民族认同与自信。”
在真正的生活中触摸生活的痕迹
年轻人的视角既定,但表演需要额外的功课。康洪雷坦言,对于怎样把一批青年演员带入1997年前后东北林区小镇的生活日常、人物的认知局限中去,他曾是不确定的:“东北山区的孩子怎么说话、怎么待人接物,都决定着整部作品的味道,故事必须在对的味道上,才能娓娓道来。”
剧组开始了深入吉林林区的体验。他们把当地林区的老工人们请来座谈了整整三天:一个林业工人如何刚进林场当学徒,第一天、第一个月、第一年都干了什么,全在记忆中被激活。剧组主创随后深入林区,和当地人一起生活,和当地的同龄人、老一辈人朝夕相处,康洪雷觉得,演员需要在真正的生活中触摸生活的痕迹。
2022年,东北最冷的时节,《父辈的荣耀》开拍了。之前的体验效果很快在片场得到了检验。《觉醒年代》的陈延年让康洪雷看到了张晚意身上的清澈感、坚定感和孤独感,这恰是陈兴杰需要的气质。体验生活后,来自武汉的张晚意提出人物走路的姿势需要调整,因冰天雪地里走山路的生活环境使得当地人走路时脚抬得比较高。实打实的拍摄也在加分。有场夜戏,住校复读的陈兴杰端着水盆在户外洗袜子。剧组拍摄期遇上了长春最冷的一个冬天,偏巧那晚的大风吹得柔光板直晃悠,不断有阴影晃动在演员脸上。“拍了九遍,演员的手就一直泡在冷水里,没有二话。”康洪雷说,当年轻演员自身的成长痕迹被隐藏,加上对的剧情、服化道,一个成长于东北林区的青年形象有了被认同的起点。
更多认同来自对人的细腻塑造。顾兆喜被判入狱,任何角度研判,都是情感爆点的一场戏。可康洪雷给饰演母亲的刘琳提了个要求:不哭。在长山爸爸刚做完手术的特殊时刻,平日里宽厚温柔的存花妈妈反而是面上最镇定的那个,尽管她内心早已溃不成军。“我佩服郭涛和刘琳两位演技派,一收一放,表达细腻。”平时岿然如山的父亲隔着车流嘶吼了一嗓子,日常情感浓酽的母亲把悲恸留给自己。“刘琳没哭,反倒我在监视器后呜呜流泪了。”只是,这段情感流露被康洪雷小心隐藏,“我否认我眼圈红了,做导演的要警惕那么轻易被感染,因为你面对的观众永远有着更五味杂陈的人生体验”。
事实上,无论题材厚重的军旅剧、年代剧,还是《青衣》《推拿》等关注小众群体的作品,克制的深情、困苦中的闪光,总是康洪雷花心思琢磨的事。《激情燃烧的岁月》里,偏执的石光荣在天寒地冻时用心窝给褚琴暖脚;《士兵突击》中,许三多执着地修路,一根筋却令人动容……这一回《父辈的荣耀》播出,三个孩子围拢的炉火再次戳中观众的内心柔软处。那是长山爸爸、存花妈妈给予的最温暖人情味,也是生活最难时普通人情感的高光时刻。
康洪雷说,他有时会在地铁车厢里假装溜达,实则关注大家都在手机上看什么。打游戏、购物、刷短视频,太多媒介都在争夺注意力,在这个原速观看就是胜利的播出环境里,导演必须先替观众挡一道。这样的制播环境既是媒介迭代客观造成的,也和行业内部的追求相连。他庆幸,自己从来是个有点“叛逆”的创作者。当年,他守着兰晓龙“无反派、无女人、无爱情”的剧本,经受住从资方到平台的质疑,捧出今天年轻人心目中的经典《士兵突击》。他也确信,创作者倾注的匠心,会最直接地反馈在作品中。
“我相信,今天的年轻人并不仅仅喜欢一些薄的、速成的东西。理想与热爱、我们内心深处的记忆,是不会过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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