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兰:成为奥本海默,成为取火者
◎梁坤
没有什么比在影院经历一场视听“核爆”更能值回票价了。
克里斯托弗·诺兰自编自导的新片《奥本海默》,诺兰的第12部长片作品,目前全球票房超过8亿美元,也让诺兰再次封神。而从另一个数据的考量可以窥见一斑的是它在IMAX票房的贡献。《奥本海默》在IMAX史上票房排名第五,位列它之前的都是以视觉特效为主导的动作大片:两部《阿凡达》《星球大战7:原力觉醒》和《复仇者联盟4:终局之战》,而《奥本海默》是一部人物传记片。
坚持胶片拍摄、坚持实景实拍,看待“氪金狂魔”诺兰,除了IMDb(互联网电影资料库)、MTC(Metacritic网站)的那些分数和烂番茄的新鲜度,票房也是他一定要拼的成绩单。这也是他作为英国导演多年来以原创剧本行走于好莱坞电影工业体系的护身符。
成为取火者
对于许多观众来说,看到“广岛”和“长崎”的组合,大脑会自动匹配“原子弹”“核爆”“二战”这些字眼。或许他们还可以准确识别从天而降的“小男孩”和“胖子”,甚至是投掷它们的飞机代号,但对奥本海默这个名字却并不熟悉。
J·罗伯特·奥本海默,一个与广岛、长崎密切联系在一起的名字:他是原子弹之父,也是两个世界的分界点。
电影《奥本海默》的灵感来自曾获普利策奖的《奥本海默传》,原作标题是《美国的普罗米修斯:罗伯特·奥本海默的胜利与悲剧》。在奥本海默的带领下,美国科学家以物理学数百年的成果从大自然手中夺取了太阳之火。作为原子弹的制造者,奥本海默的成就开启了一个崭新的拥有核武器的世界,却让这个世界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灾难与危机。从此,他和世界都没有回头路。
诺兰的剧本一直是出了名的难懂,莱昂纳多回忆自己看《盗梦空间》的剧本,“一开始我有点蒙蒙的,谁看谁蒙”;罗伯特·帕丁森谈自己对《信条》剧本的感受,“我第一次读的时候,是完全读懂了的,但当我第二次读的时候,觉得可能第一遍读得有点草率了。”这是诺兰面对虚构世界给出的策略。
不过,这一次应该是诺兰剧本最友好的一次。面对20世纪最具争议的科学家之一,诺兰发现了人物故事中比虚构故事还要奇怪和复杂的地方,诺兰称之为“超凡的瞬间”。于是诺兰决定,不去模拟人物,而是进入他,成为他。他以第一人称撰写剧本,让自己成为奥本海默,让观众化身取火者,透过奥本海默的主观视角去看世界。
但这并不意味着诺兰要放弃他招牌的非线性叙事和时空重构技巧。影片一开始,就用两个名词引领了两个截然不同的视角,并且以不同的色彩区分了它们。
“裂变”:奥本海默的视角,彩色影像,以1954年针对是否延期奥本海默的安全许可的秘密听证会为线索,穿插奥本海默的人生经历,这也是影片的主线。
“聚变”:前原子能委员会主席刘易斯·施特劳斯的视角,以1959年众议院对提名其担任商务部长的公开听证会为线索,讲述他眼中的奥本海默和二人恩怨。
原子弹基于核裂变反应,氢弹则利用核聚变反应,用他们来划分不同的视角是诺兰充满深意的建构。虽然刚研制出的原子弹被匆忙运到日本上空投放,确保了日本政府向美军投降,并改写了历史,但国家责任与科学家良知就注定无法再共存于奥本海默这具躯体之内了。一位感觉自己双手沾满鲜血的科学家,如何面对被自己释放的恶魔可能毁灭人类的结果?而对杀伤力更大的氢弹研制的反对,对核武器发展的保守与消极,又进一步将自由主义的奥本海默推向麦卡锡主义政治迫害中殉道者的位置。
在这个过程中,不乏插叙与倒叙。这部电影并不能还原奥本海默的一生,奥本海默或许还有他更傲慢、更矛盾的一面。但是诺兰希望所有人离奥本海默足够近,可以更全面地审视他所处的历史阶段,更切实地体会他身陷的道德困境。
IMAX,让我们“进入”奥本海默
《奥本海默》是诺兰第六次采用成本高昂的IMAX胶片摄影机拍摄,堪称顶配:彩色画面使用70mm胶片,黑白画面专门找柯达定制了Double-X 5222 的65mm黑白胶片,拍摄和宣传经费超过2亿美元。而IMAX并不是为了“过瘾”而已,因为这一次诺兰的IMAX绝不只是为了展现宏大的奇观。
诺兰用巨幅的幕布去展现奥本海默的特写、离他后脑勺很近的过肩镜头等,基里安·墨菲贡献的演技固然不容置疑,但诺兰努力让画框的边界消失,让观众的视线穿过构图,忘记构图,从而进入奥本海默的视线,进入他的大脑。
“曼哈顿计划”使一种大规模杀伤性武器成为300年来物理学的顶峰,科学从未如此紧密地与每个人的命运息息相关。奥本海默使人类掌握了控制世界的最强大力量。他曾寄希望于以此终结所有战争,却发现核武器可能会让世界走回战争的老路,并更具毁灭性。
诺兰用一个细节巧妙地隐喻了奥本海默对核武器国际管控设想的天真:三一试验场上,他还是那个可能改写世界历史进程的神一般的人物;半个多月后,他却和普通美国民众一样,只能从收音机里得到滞后的广岛核爆消息。
“现在我变成了死神,世界的毁灭者”,奥本海默本人曾用这句话注释自己。诺兰在片中让这段话前置了,远在奥本海默进入“曼哈顿计划”之前,通过让他诵读《薄伽梵歌》里的这句话,使之变成一句谶语,一种强调,也成为影片破碎残酷美感的一部分。
“剧情惊悚片”
相比人物“传记片”,诺兰更愿意把《奥本海默》界定为“剧情惊悚片”。一个试图用毁灭人类的力量拯救人类的殉道者,一个被政治操弄的科学家,一个不可能两全其美的悖论困境。在诺兰看来,《盗梦空间》《星际穿越》和超级英雄电影的那些高危时刻,都不可能超过《奥本海默》所表达出的终极危机:链式反应点燃整个大气层,是个死;原子弹试爆成功,怎么还是个死?
3小时的片长,IMAX胶片的长度达到11英里——这个距离走下来也要差不多3小时,几乎达到IMAX电影的极限。以诺兰的智慧,他不会把观众丢到银幕前忍受时间的煎熬。为此他做了种种努力,吸引观众的注意力,用奇观抚慰好奇,用悬念挽留耐心。
诺兰电影的视听语言从不拒绝“娱乐”。这个“娱乐”毫无贬义,是他使出浑身解数把观众留在他的电影世界。拍摄《信条》时买真的飞机来炸已经不算什么,《奥本海默》中,诺兰建设了一座洛斯阿拉莫斯小镇,并且用实拍展现核爆。从小型数码相机的微距拍摄,到大场景的引爆,尽可能利用各种燃料、各种手段还原一场振奋又骇人的试验。
三一试验场的核爆场景是全片的一大亮点,也注定会写入电影创作教材。从刺眼的闪光出现,到震耳欲聋的炸裂声骤然响起,诺兰打了个时间差,不是20秒,不是60秒,而是整整100秒。在这100秒里,诺兰将一场核爆分层切开展示给观众:先是高亮度毁灭性的爆炸奇观,然后是各路人马相似又不同的反应,最后才是出其不意的一声巨响。观众接收到一个惊吓般的惊喜,世界也在这场试验中被彻底改变。
除了核爆画面,诺兰还以实拍为基础构建了奥本海默眼中充满奇幻和无限可能的物理天地,不仅在人物传记的底色上添加了科幻色彩,也更加坚定地将观众带进奥本海默的内心。
比核爆试验场更惊悚的,是试验成功后,奥本海默走向讲台时,台下的人们纷纷踏击木地板发出的振聋发聩的噪音,有人可能理解它为战鼓敲响,可是从镜头呈现出的奥本海默的主观体验看来,它带来的是核爆般的炸裂和末世感。
传记原著中,对这一幕的还原来自几个当事人的讲述,由此形成声势浩大的庆功场面,但他们并没有去揣测奥本海默的内心。诺兰在电影中则大胆揣测了奥本海默的内心世界,甚至让他“看到”核爆的强烈闪光和台下听众即将灰飞烟灭的面容。诺兰必须在有限的电影时长中让矛盾集中且强烈,比不得700页传记的娓娓道来。
有观众质疑全片对白过于密集,有枯燥之嫌,但我认为相比这部电影背后奥本海默的真实人生,诺兰已经是以一当百的精炼。比如对施特劳斯这个人物性格的塑造,他们第一次会面的简短戏份里,诺兰暗藏玄机。两人第一次打招呼的时候,施特劳斯刻意纠正了对方的读音,说应该读作“施特劳兹”,这是他以自己的犹太人血统和南方背景为傲的一种表现。而奥本海默对施特劳斯曾经鞋商身份的调侃,也为两人日后成为政敌埋下伏笔。
主角的花边情事总是观众好奇的焦点,可是在影片中,诺兰偏偏采用了非常收敛的表达,简短却富有表现力。他与情人琼的热烈短暂,为数不多的几场戏,镜头数量虽然很克制,却充盈情欲纠缠。对于琼之死的谜团,诺兰也加入了自己的猜测,用一闪而过的一双手暗示了对她自杀死因的怀疑。而对于奥本海默的另一个情人露丝,则采用了更加隐晦的表达,只在一场对话中一带而过。如果观众没有投入足够的注意力,很容易错过这条信息。尽管有3小时的片长,诺兰还是非常严格地把控着输出的方向,并且有足够的信心,以情节的推动留住观众。
片中出现的科学巨头众多,观众一时很难区分和记住他们各自的建树和功能,诺兰将自己巨星云集的阵容解释为,即使观众搞不清那些科学家的身份,至少也可以通过熟悉的明星,增加辨识度,加深对角色的印象和理解。
奥本海默与爱因斯坦的交往在片中出现的次数并不多,却每次都是提纲挈领的作用。两位学术意见相左的物理学家有着同样的人道主义情怀。当观众陷入奥本海默困境的混沌中,一向远离政治的爱因斯坦总能一针见血地指出奥本海默的问题所在,可是谁也救不了他。当影片结尾揭开悬念,奥本海默道出他一直试图改变却不得不承认的真相:我认为我们确实毁掉了这个世界。
时光倒流,奥本海默会有别的选择吗?
诺兰希望观众不做任何功课地进入电影院,进入他的奥本海默世界。但在我看来,看懂这部电影确实有很多的功课要做。如果想更深入理解奥本海默故事的内涵,除了阅读传记原著,还可以看一下今年7月BBC NEWS推出的纪录片《终结一切战争:奥本海默和原子弹》以及纪录片《广岛》。
1948年,德国剧作家、精神病学家海纳·基普哈特创作了一出名为《罗伯特·奥本海默案件》的戏剧,取材自1954年安全听证会的文字记录。尽管这部剧好评如潮,拿奖到手软,但当奥本海默最终读到剧本时,却极为不满,认为它“把这出该死的闹剧变成了一场悲剧”。如果他看到诺兰的《奥本海默》,不知又会作何感想。但这似乎也无法规避,奥本海默是个浮士德式的悲剧人物,与魔鬼讨论规则和秩序,最终将自己送上荒谬的审判席。然而假设时光倒退,他似乎仍然别无选择。毕竟硬币的一面是世界和平的理想;另一面却被錾刻下国防和外交一家独大的雄心,而这一面永远朝上。
人性的“进化”远远落在科学的进取之后,自私、贪婪,意识形态的褊狭,都在助长一个日益极化的世界。历史还在重演。如诺兰所说,“我制作这部电影的初衷,是为了引起关注,针对我所担心的事情。我不试图说教,我不试图告诉任何人该怎么想……如果人们因此对这些错误更感兴趣,或许这是一件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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